我的徒步三部曲:从竞争到适意(2)
朱效民 (2019-11-27)
接“我的徒步三部曲:从竞争到适意”上一篇的前一部分
再次,徒步日常生活化。这表现在我们的徒步与日常生活没有什么隔阂,只要天好,随时随地可以出发,也随时可以方便地回归日常生活。不需要出发前事无巨细的繁琐准备、甚至专业化的长期体能适应训练,也没有事后精疲力尽、腰酸背痛的缓慢恢复。而且徒步的地点也不完全脱离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圈,往往只是暂时性地在日常生活中切换了一个角度、方位和形式,而这同样常常可以带给人以不同的观察视角和新的思考,重新看待习以为常的生活世界。一次我带一个在职研究生班的学生傍晚徒步圆明园,这20多个年轻的研究生大部分都是北京人,圆明园以前也都来过不止一次,但从未有晚上参观圆明园的经历。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虽然很新奇却也感觉不太适应。最后,每个人都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徒步队伍霎那间变成了一支灯光闪烁的夜间巡逻队,与圆明园静谧详和的夜景极不谐调。此前我经常和远比他们年长的朋友一起夜间徒步,但从未有此打手电的现象,让我不免诧异:爱迪生发明人工照明也才一百来年的时间,现在的年轻人难道就走不了自然光下的夜路了吗? 几年前我到香港大学开会,晚饭后顺便去爬附近的太平山。沿途遇到几位遛狗的女士,她们一手拿着一个应该是装狗便的塑料袋, 一手拿着一瓶水——起初我以为是她们自己要喝的水,不一会儿有小狗抬起腿在马路边沿撒了一点尿,只见她们立刻用瓶里的水冲洗路沿。这是我在世界其他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遛狗行为,让我立刻认识到香港公共卫生的标准之高和严格,以及普通民众的公德水平和公共素质,也意识到和多少理解了为什么香港民众对大陆游客的小孩在马路、街头随地便溺有着如此激烈的反应和严厉的指责。2016年初春,我第一次沿着台北的新店溪徒步,河岸两侧柳暗花明、风光旖旎,远处天连芳草、山抹微云,尽兴游玩中“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河边小路上渐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环望四周皆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树林、灌木和茂密的草丛,心里不免有一丝担忧其中是否会有强人出没?忽然,后面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原来是一个7、8岁的小男孩不紧不慢地骑车经过,然后又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前方空无一人的夜色里。我顿时释然了,如果这个小男孩的父母都可以放心地让他一人独自在夜幕中悠哉玩耍,那还有什么需要担忧的呢?在台北市内徒步时,经常可以看到不仅是各大学的校园“有教无类”、完全开放,就连许多中小学也没有围墙(有的也只是一些装饰性的花草覆盖、几十厘米高的矮垛和栅栏而已),颇有点儿斯文之地、文质彬彬,“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味,让人不得不感慨台北不但城市治安环境之良好、而且社会和谐、信任程度之高!后来读到一则新闻报道:台北市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十座城市之一,真可谓名副其实也。
2017年,北大徒步协会为庆祝校庆冲顶8000米山峰成功,学校工会特别组织了一个座谈性质的庆功会。参加者多是徒步协会的积极分子和各系工会的体育委员,平时大家都很熟悉热络,座谈也无拘无束、气氛轻松愉悦。登山领队大谈自己站在8000米的山顶上对人生意义有了些什么新的感悟,话音刚落就被对面的一位工会委员调侃:“你们糟蹋了这么多钱,费这么老大劲爬到8000米山上,就悟出这么点儿人生道理,我上个月爬了趟香山(注:海拔575米)都比你悟的多。” ——看来,只要有心,在平常如香山公园也同样可以神游天外,心骛八极,开启智慧,参透人生了,与山的高度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2006年,我到韩国首尔开会,在一寺庙墙上居然看到一行工整漂亮的汉字:“平常心是道”,中国哲学认为道就体现在日常具体的生活之中,强调当下即是的精神,今天在国内外都风起云涌、引领健身时尚的户外徒步运动也同样需要一颗与道相通的平常心啊。在访问Cornell大学期间,我在纽约参观时,曾住宿一家青年旅馆,记得偶尔在墙上看到一句美国盲聋哑女作家海伦·凯勒(Helen Keller)的话,大意是:人生的精彩与风险都是定数,及早经历完与晚一点经历完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换句话说,精彩而刺激地活20岁与漫长地活80岁才经历完整个人生没什么两样。海伦·凯勒的另一句类似的名言是“人生如果不是一场勇敢的冒险,便什么都不是。”西方文化这样的一种充满激情、崇尚冒险的生活理念的确与中国传统的重视养生长寿、中庸平和的人生哲学颇有些不同。对此在徒步运动中也非常值得认真地思索和有意识地区分,如果对前者过度地进行推崇和盲目地加以鼓励,将会给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思想文化带来哪些冲击和影响同样值得深入探讨和严肃思考。
徒步日常生活化也表现在我们的徒步遵循“平常、自然才是真”的原则,不追求组织形式的轰轰烈烈、无须太在意参加人数的多与寡,尤其不必靠奖品、礼品、纪念品来吸引原本也许没什么兴趣的人来参与。三、五好友随时可以在“虽自人工,宛若天成”的中国园林里沐风而行,不亦乐乎!有一年我还是系工会体育委员时,路上遇到学校工会的某领导,远远地和我打招呼:“朱老师,听说你组织了100多次公园徒步,很有公益心和爱心嘛,我们工会准备赞助你一下。”我感觉有块馅饼要从天上掉下来——即使有几千块钱的话也可以租个车或大家吃几顿饭,都蛮不错的。于是,我立刻向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我们生活化的徒步理念是如何如何的不一般,并告诉他虽然我们平时也就两、三个人,但“三人行,必有我师”,两个人也可以进行一场深入、有效的交流,即使一个人那也是天、地、人三才并聚,日、月、星三光相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 ……不过,领导的脸色好像越来越不对劲,我有点儿说不下去了。最后,领导失望地叹口气说:“我这里是群众运动办公室,你连群众的那个‘众’字的三个人都没有给我凑齐,没办法资助你了。”然后,这事,就没有然后了……看来真是言多必失,按照苏格拉底的话说, 知道如何闭嘴也是一门学问呐。
2008年我住在万柳公寓,由于离颐和园比较近,就买了张100元的公园年票。结果一年下来只去了3次,即使按颐和园旺季票价算(30元一张)还亏了10元钱。现在回想起来,主要原因还是没有找到一种自然、平和、方便的健身方式,无法把徒步锻炼和自己的日常生活进行有效和自然地整合。结果常常是,有时候觉得很长时间没有锻炼身体了,担心“不拿出时间锻炼,就要拿出时间生病”,于是就心有愧疚地跑到山里面“暴走”一天,这样的健身效果当然也并不理想。从2013年到现在,我们在北京园林的徒步已有260多次了,经常有人来信感叹或当面恭维说能够坚持这么久、这么多次真是太不容易了,对此我总是非常确定地回答道,我们生活化的徒步完全不需要有意的坚持,因为一切都是随缘随意、自然自在的嘛。如果一定要“坚持”的话,那我肯定是坚持不下来的。也有人表达钦佩之意后又不无遗憾地表示,因为住的太远,无法来参加和体验我们生活化的徒步。我说,你完全不需要来参加我的徒步,你在自己的方便之地、恰当之时组织自己喜欢、适合的徒步即可,这才是生活化徒步的真正含义啊。实际上,每个人对徒步都可能有自己的独特感受,不同人对于徒步的理解也许会有着难以想象的差异。三年前,一位女教授来参加圆明园的徒步,我们要爬上福海西边的一个坡度比较大的土堆,该女教授平时可能比较缺乏运动,手脚不够协调,在前后两个学生连推带拽的帮助下终于爬了上去,俯瞰到整个福海的景致令她兴奋不已,她随即在朋友圈里分享说自己成功地挑战了一座“悬崖”。结果不断有人在微信里质疑:“圆明园里有悬崖吗?在什么地方?”
曾有记者采访时问我,你们光是在圆明园里徒步都有上百次了,老是看着同样的景致,不觉得腻烦吗?[1]我回答说,怎么会呢?徒步,不仅是一步一景,峰回路转新天地,而且是一时一景,道是无晴却有情;不仅实景参差多元,千差万别,可谓无限,而且意境飘渺灵动,千变万化,可谓无穷。不必说一年当中春夏秋冬的季节差异——“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 就是同样的花草树木、山水云天即使在一天的不同时刻都会有光影的奇异变化,这边厢“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春烟”,转瞬间又是另一番景象:“云日相辉映,山水共澄鲜”。此外,即使“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也“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的心境也随时随地有所不一样:“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而且,物由心造,景因情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大千世界,奥妙无穷,变化更是无有穷境:“大自然中没有任何两片树叶是一样的”。行走在这时空不断流转的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的 “天然图画”(也是圆明园的四十景之一)之中,正可谓“一步一世界,一步一天国”。
中国园林除了传统的花木、建筑、山水体系等三大组成部分以外,其实园内的动物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大景观,林间嬉戏的松鼠、天上翱翔的飞鸟、水里翩跹的游鱼,使悠然静谧的园林增添了许多活泼盎然的生机,动静相间、阴阳相济才是自然之道啊。傍晚时分,行走在园中的山水之间常常可以感受到“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的幽远而清谧的意境。对于圆明园来说,黑天鹅更是不可不提。今年春天我们在圆明园里徒步,对面过来一位素不相识的游客兴奋地挥着手,对我们大声喊到:“前面湖边有两大两小四只黑天鹅!”(这让我想起,一次在台北新店溪徒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一弯巨大的彩虹挂在了湛蓝的天空上,“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也曾情不自禁地对旁边低头看手机的行人大喊:“快看彩虹!”另一次,月圆之夜,在新北的淡水岸边徒步返回时也曾提醒迎面而来的路人回头观赏悬挂在山颠之上的金色大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大自然随时随地展现出来的美轮美奂、很多时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景色,是多么容易引起人们的欢快共鸣与共同反响啊!)我们赶紧过去一瞧,还不止四只天鹅,因为黑天鹅妈妈背羽一抖,竟然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天鹅从妈妈背上轻轻滑落了下来,春光明媚、绿波荡漾,天鹅一家五口真是其乐融融、和睦而温馨。一位同行的出版社朋友在拍照留念之后还有感而发地写了一篇文章——“黑天鹅一家的美好生活”,[2]记录下了这春天里发生的动人故事。其实,这类不期而遇的美好景色、以及印象深刻的切身感受在我们的日常徒步活动中并不鲜见。记得在圆明园的徒步过程中,我们最多一次曾经先后见到了11只不同的天鹅,皎洁的月光之下,天鹅的倩影倒映在如丝绸般发着光芒的平静湖面上,其恬静、美丽的优雅姿态让随行的几位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研究生赞叹不已,纷纷驻足观看,久久不忍离去。
崇尚“虽是人工,宛若天成”的中国园林常常能够营造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整体交融的意境,与笔者几年前在曼哈顿长方形的中央公园(Central Park,面积比颐和园还要大一点)徒步时,看到公园四周几乎全被高楼大厦所笼罩包围而感受到的局促、逼迫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如其名称所示的“圆融通明”、有着“万园之园”称号的圆明园在与自然和谐方面的设计更是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不同于颐和园有高大庄严的佛香阁,香山公园有“一览众山小”的鬼见愁——在园内各处随时都能看见,也就随时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实际上也在不断提醒你是在一个人造的公园内——圆明园里完全没有一个可以统观全局的地标,以至于常有游客搞不清楚方位,甚至不敢贸然往公园深处走(我们也经常在圆明园徒步时为“迷路”的游客指引出园的方向)。但也正因为如此,圆明园时常会让你感觉就是在大自然的一个“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的水塘边,就在一片生机盎然、花蝶相戏的野外草地上,亦或就在一条潺潺流动的欢快溪流旁,通过“借景”、远眺与圆明园“融为一体”的北京西山又不时有“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景致,而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一个人工园林之中。这样一种自然、恬静的感觉在今天浮躁、喧闹的大都市里的确很奢侈,但如果有心去感受和品味的话,其实也并不难得到。
最后,再提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有一位系里的同事,几年前还是我介绍他加入北大徒步协会的。记得他第一次参加徒步活动时曾担心自己能否跟的上大家的步行速度,我还安慰他说徒步队伍的行进原则是“前不超向导,后不落压后”(此为野外徒步的安全原则之一,所有人都在向导与压后之间行进,向导如果停下来了表明所有人都不会再前进了,压后到了则表明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的压后会一直在队伍的最后面照应走的比较慢的队员,所以不用担心。如今,这位同事每年都要到不同的城市跑好几个全程马拉松、甚至超级马拉松,我们也相继离开了北大徒步协会,都算是自我放飞的“单干户”了。我猜测他大概是嫌徒步协会走的太慢了吧,而我如上文所述是嫌他们走的太快了。我们现在也都各自享受着自己的运动方式,也都“逢人说项斯”——积极向大家推荐我们各自喜欢的运动理念。[3]显然,徒步这件事同样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所以,最后仍然是那句话:人生贵在适意,还是各美其美,随缘随意、自然自在吧。
The three stages of my walking: from competition to self-content
Xiaomin Zhu
Philosophy Department / Research Center for Science Communication, Peking University
Abstract:
Based on the author’s hundreds of times of participation and organization of walking/hiking in China and abroad,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talks about the author’s three stages of walking: from competition, adjustment to self-content, which explores the development of walking as part of daily life, generally not challenging the body limit, and not following the professionalism trend of western sports. Instead of blindly chasing after the professionalism of western sports, the author’s idea of walking hopes to provide a different thinking way and practical direction for general people’s health exercising as this paper tries to incorporate and reflect on basic principle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such as Taijiquan, Qigong, etc.) and western sports ideology.
Key words: walking; limit; competition; walking as part of daily life; self-content
Xiaomin Zhu, The three stages of my walking: from competition to self-content, Review of China's Natural History, the 4th volume, Beijing: Shangwu Publishing House, 2019, pp.26-48
致谢1:本人近年来在国内外的徒步活动多是借助于访学交流,收获颇丰。在此特别感谢如下基金的慷慨资助:Mellon Travel Fellowship of both History of Science Collections of Library and Science History Department,University of Oklahoma;北京大学人文基金高级访问学者项目;Aarhus University Research Foundation – Visiting Fellowship
致谢2:本文发表前请几位熟识的朋友提意见和建议,特别感谢台湾身体文化协会副理事长李明宗教授两次来文具体而又详细地提出许多文字上和表述上的意见和建议;感谢台湾世新大学洪琼娟教授的建议;感谢康奈尔大学东亚系的Weiqing Su教授来信指出两处文字上的错误。
注:本文发表在《中国博物学评论》,第4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第26-48页
参考文献与引文
[1]参见:纪娟丽,夏广晴,朱效民:走出徒步新风尚,人民政协报,2015年3月20日,第10版;以及温新红,你选择哪种运动? 中国科学报, 2015年7月3号,第4版
版权声明
本网站的所有文字、图片和资料归协会和作者所有,如转载请注明出处,且不可篡改,所有材料均不能用于商业运作,如有侵权,协会将采用法律渠道维权!